08
2005年夏天卡特丽娜飓风在弗罗里达州登陆。那时斯蒂芬正迎来他的事业攀升期,他开始频繁被采访、被邀请参加晚宴与做讲座,椎板切除术让他名声大噪。事实上,那项技术是他与克里斯汀一起研究出来的,在这几年间克里斯汀从急诊转过别的一些科室,待得最久的是神经外科,和斯蒂芬做了不短时间的搭档,在飓风来临前夕又转回了急诊。
“那里更适合我。”她说。而斯蒂芬挑眉,朝她眨了眨眼,“拜托,你在神经外科干得很好,这才刚起步呢。我们的研究能救成千上万人。”
克里斯汀无可奈何地叹气,但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悦情绪。“我更适合急诊。你依旧没懂这个,是吧?”她耸了耸肩,“承认吧,这就是我们没在一起的原因。”
斯蒂芬嗤笑。他挥了挥手,走回自己的科室。
然后飓风来了。斯蒂芬说实话不经常关心新闻,他的名气打开了他的人脉,医学研究者会在晚宴上谈论医疗改革和技术突破,他们不会谈论飓风杀死了多少人。这是克里斯汀常常关心的,因为她每年都申请奔赴灾区做志愿者。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类型新闻,斯蒂芬经常靠她才能跟上媒体节奏。
但这次斯蒂芬没通过她也足够了解这灾难。在墨西哥湾超过摄氏32度的海水温度、微弱的垂直风切变和良好的高空辐散下,卡特里娜迅速增强为一个5级飓风,将美国打了个措手不及。起先是大规模断电,然后是通讯中断,所有求援线路全部断开,墨西哥湾三分之一的油田被迫关闭,纽约石油价格疯涨。在那时克里斯汀匆匆赶赴路易斯安那州附近的灾民安置区,之后情况随着九月的到来而走向失控。新奥尔良出现了无政府状态的混乱局面,武装团伙当街行凶抢掠,持枪与警方正面对抗,灾难在一日之间摧毁了所有文明与道德。
当克里斯汀回到纽约时正赶上死亡人数统计出来。接近两千人死于这场飓风,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媒体指责。国内群众质疑的浪潮层层不平,指责政府的救灾不利。
“这确实不完全是天灾。”在回到医院的第一天克里斯汀就说,“政府的救灾行动迟得令人发指。我在那里待了一周才见到正经的救援部队和医疗支援,就算再好的医生也不能在缺乏物资的情况下做到更多了。他们本可以更有组织地撤出更多人。”
“你每一年都申请去受飓风影响地区做医疗支援。”斯蒂芬在休息时间中给她倒了一杯茶,“难道你第一天意识到问题吗?”
“更严重的灾难只是放大了问题。”克里斯汀叹气。她为他的茶道谢,然后转换了话题:“说起来,我在回来之前遇见了你以前的导师。”
斯蒂芬微微睁大双眼。“古一教授?”
“是。”克里斯汀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还是不习惯她以法号示人。在这样一个称谓前面加上教授实在奇怪,难怪你会选她做导师。”
“这么多年了,我认为你真的可以放过我的姓氏梗了。”斯蒂芬失笑摇头,“她在那里做什么?还是救灾宣传?”
克里斯汀点头。“她这么做了很多年了吗?我从前都没听说过。”
“她参与各种慈善活动的募捐宣传。我猜她在其它方面的与众不同只是掩盖了她很多别的值得称赞的行为。”
克里斯汀耸肩,不置可否。“我们聊了聊。我觉得她挺平易近人的。”
斯蒂芬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校园时光。“那是在她不是你导师的时候。当她是时,相信我,她离平易近人差得可远。”
“唉,我在哥伦比亚读书的时候还挺崇拜她来着,只是一直没能选上她的课。”克里斯汀感叹道,“真奇怪,我好奇她是为什么决定离开手术台的。她看上去不像会做出那样决定的人。”
这其实也是斯蒂芬曾好奇的事情,但他从来没找到机会问过。“我不知道。”他坦言,“我没问,但我感觉像……像是她不再能从这个工作中找到意义。我猜她厌倦了。”
“厌倦拯救生命?她做的事可不像。”
“不。应该是厌倦无能为力。你知道,你救一些人,也失去一些人,到最后看上去好像都没有意义。”
克里斯汀静默了一会儿。她的手指在茶杯底部缓慢地划着圈。“我从没这样想过。”
斯蒂芬笑起来。“你当然不会这样想。”
克里斯汀没回答,像是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好一会儿才惊醒过来,看了看时间便跳起来。“我该走了。”她放下茶杯说。斯蒂芬点头示意她尽管去做她的事情,但她走到门口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她说,“我才想起来。古一教授说你和托尼·斯塔克在大学的时候是好朋友?我一直以为他是MIT的。原来他还在哥大读过书吗?”
斯蒂芬顿住了。克里斯汀看见他那做手术时平稳得纹丝不动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向内缩了缩,然后他放下茶杯。“我现在好奇你们究竟都在聊些什么,怎么能聊到这种话题上去。”
“因为斯塔克在也在那里。他提供了很多救灾物资,用直升机发放。他虽然是个花花公子,但他确实很关心慈善事业。”克里斯汀用手肘撑着门沿,“而且古一教授说斯塔克不久前才邀请她加入他的医疗团队作为咨询。他好像有一些心脑血管问题,正在寻找医生建立医疗团队。她以为斯塔克邀请了你来着,结果没有。她有点惊讶。”
“托尼有一些心脑血管问题?”斯蒂芬重复道。克里斯汀为他选择的称呼而挑起眉,但她放过了这一点。
“是的。”她点头,“所以你们真的是朋友?”
斯蒂芬冷淡地抖了抖眉毛。“曾经。”
“哇哦。然后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就不再联系了?”
斯蒂芬思考了一下要怎么说。但先于他的脑子,他干巴巴的声音就已经擅自跑出来了:“他的父母去世了。”
克里斯汀所有的八卦被这一句话憋了回去。她显然没料到这样一个回答。斯蒂芬对此略感歉意,但他对话题结束的期望很快就压过了这点歉意。在克里斯汀迅速结束话题并离开后他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消化起刚才那些对话来。
他在同事来催他之前都没有起身。
事情到这里就显得很明朗了。斯蒂芬没花多长时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不是什么老同学许久不联系的戏码。这是托尼刻意不想找他。
因为什么?斯蒂芬不知道。他甚至也不再有什么心思去弄清楚。回忆是一件非常耗费心神的事情,他已经不再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但他记得他曾经的欣悦。那些美好的情感像是老照片中的阳光,是所有模糊旧影中唯一清晰夺目的东西。
但他不年轻了。他才刚踏过四十的大门,没错,他正处于急速上升的阶段,他正身处人一生中的事业巅峰时刻,这才是他辉煌的起点,一切都是那样一帆风顺,但他只是不再拥有专属于年轻人的希望与热情。那时事情多么简单,需要做的就只是像托尼那样,随心所欲地考一个研究生,然后哼着歌到图书馆去找对方。
那时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将他们分开。
但事实上,有的。仅仅时间就可以很轻松地做到这点。他们再也没有年轻时那样的冲动,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事实上,就算他知道托尼一定有足够的理由不再和他联系,他也没有力气去寻根究底了。他情愿将一切放置,那样更简单一点。就像薛定谔的猫,你知道它就在盒子里,这就够了,你不必担心它是死是活。
但他还抓着过去的习惯不放。他抛弃了自己所有的过往回忆,唯独抓着这个不放。他持续关注着托尼·斯塔克的动向。这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但这点微弱的联系就是他和过去之间唯一的连线。那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点东西。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抓着它。
斯蒂芬闭上眼。他坐在窗边,事实上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看见斯塔克工业的大楼。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然后托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在时光的悬崖上撞击回荡,只剩一点余音落在他耳边。你不是唯一一个放不掉的。托尼低语道:我也从不想让过去的事情真正过去。
可往往是死去的东西才死而不去。*多讽刺啊,真正过去的却是没死的那些。
也许该放手了。斯蒂芬想,也许他早该放手。
TBC.
*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死去的东西往往死而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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