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文档的时候发现了这篇古早遗留。没写完,但是写了大概了,本来应该删掉的,但是那个时候我的行文和思路都有点意思,分别从四个主观视角叙述一个故事。哇,四个主观视角,这要多强的共情阈啊,我都没有想到我竟然写得出来——尤其是那些关于年轻、冲动、鲜活、激情的描述。“人类群体最伟大最无私的发明,就是允许另一个人与你完全不同的个体参与你的生命、给予他权力去改变你的生活习惯、与他分享你的一切,并且把它法律化。这叫做婚姻。”我不敢相信这是我能写出来的句子——还是说当年我写它的时候都受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观念影响,这个句子纯粹就是引用借鉴。我都忘了。
不过我猜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有与这些发光发热的东西共情的能力。
不管怎么说,真的很有意思,发出来做个纪念。
【一】他以为
艾格西对哈利·哈特的认知走过两个极端。
初见时艾格西以为哈利什么都不知道。在那间有些年岁但还算干净的酒馆里,他冲动而鲁莽地指责坐在对面的长辈。那里是他的避难所,也是他的噩梦之一。他周身的一切都在时刻提醒他自己是有多么无能为力,而此时却有一个斯文的绅士、一个上层社会的人,坐在他的对面,用一种古井无波的语气揭开他的过去,冷静平淡得宛如一个正在面无表情地通报批评学生的教务处主任。
艾格西感到自己被冒犯了。
但几分钟后他的所有“少年情绪”都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必须承认,如果坐在他面前的不是哈利而是他随便哪个同事,那他此刻的下场和现在躺了一地的那些人恐怕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从那之后起他对哈利·哈特的印象跳到了另一个极端。他潜意识地认为他无所不能,后来他反应过来,那盲目的信任就像一个年幼的孩子对待父亲。孩子以为人生中受过的最大的委屈不过是和父亲吵架了,这想法实在天真。远远糟糕得多的事情还在后面。
最终,艾格西的这个心理阶段终结于一声枪响。
V-day事件结束后艾格西回到伦敦,协助梅林开展了一系列内部排查和结案工作。在亚瑟没有选出来前,他一直没有正式继承加拉哈德这个代号,也没有再回过哈利的那套房子。本来他和洛克茜应该住进总部庄园里分给每个特工的单独房间,但由于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他们也乐得还是一起住在学员宿舍里。这给他们一种平凡感,哪怕那是虚假的——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还是两个普通的同期生,在命运的波涛中随波逐流。
他们在世界劫后余生的喜悦中开始交谈。除开任务时间和训练时间,他们把别的所有闲暇时光都花在了相互了解上。他们成长的环境太过不同,对彼此而言都像前所未见的史前物种,充满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新鲜气息。最后洛克茜能亲昵自然地抱怨贵族间种种繁琐刻板的礼仪与人际关系,艾格西也能面不改色地提起自己支离破碎的家庭、回顾他卑微而失败的前半辈子。
但他几乎从不提起哈利。他总是说他还不了解他,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点到为止,没有什么可说的。洛克茜一直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艾格西感谢她无言的体贴,哪怕她自己常常提起帕西瓦尔,她也从未深究过关于加拉哈德的任何事。唯一一次洛克茜试图劝解他而主动提起哈利,是在骑士团没有找到哈利的遗体却决定放弃搜索直接将加拉哈德确认死亡,而他则和梅林大吵了一架之后。那是在哈利下葬的当天,天色灰暗阴沉,厚重的乌云在天空中不安地躁动,撒下一片小雨。他的父亲也在这同一片墓地下葬,现在这里埋着两个也许是他今生所遇最爱他的人。当时他穿着定制西装站在哈利的墓碑前,将一朵白玫瑰放在泥土上。洛克茜站在他身边为他撑伞,眼神温和近乎悲悯。
“放手吧。”她说,“在人间还有其它人爱着你。”
艾格西没有答话。他伸出手,似乎打算触碰碑文,却在指尖离墓碑一英寸处又收回手。更远处的梅林站在车边,向他们投来短促的一瞥。
洛克茜和他对视片刻,在原地继续耐心地等着。就在她觉得艾格西不会接她的话时,艾格西终于开口了:“他看了我十八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洛克茜怔愣了一瞬,“什么?”
艾格西摇了摇头。他本来想说很多东西,他想说他十八年来至少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相信自己只是一个人在泥泞中奋战,但其实不是。从来不是。一直有人对他抱有希望,相信他能做到所有伟大的事——什么样的爱能让一个人这样注视另一个人十八年并且坚持没有邀请便不走进他的生命呢?在之前从未有人这样注视过他、在他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就毫无保留地爱他,他想在未来也不再会有。可他知道得太晚,现在他已然失去了这个人。
但他感到有些茫然,仿佛完全失去了作出任何解释的力气。于是最后他只是勉强说道:“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
他朝洛克茜点头示意,径自走进雨里。
***
他坐在小书桌边的地板上,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坐在沙发上捧着脸哭泣。那个挺拔的男人在他面前蹲下,他还认不出他身上锋利的棱角和遮掩的疲倦,只看得见他的温和。他给他一枚勋章,伸出手想触碰他的头发,最后还是只捏了捏他瘦弱的肩膀。
他种下了一枚种子,深埋在土壤里。从此他远离他的生命。
他靠在陈旧坚硬的水泥墙上,垂着头站在阴影里。屋里传来碗碟摔碎的声音,伴着不堪入耳的谩骂。他看向指尖夹着的那一卷烟,他知道那不是。来点够劲的,他的好哥们这样说。但他盯着它看了一眼,松开手,任由它从空中坠落。
他还有一场战要打,他不能自我麻痹。也许有一天他会放弃。但不是现在。不是今天。
他擦掉嘴唇上的血,看见底层楼梯口一个穿西装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感到一丝眼熟。这让他感到莫名其妙,在这种平地方怎么会有那样的“上流人士”出现呢?
但有一瞬间他感到了安全。一颗苗刺破土壤钻出来,从地下到地上,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像鸟诞生要毁灭蛋壳,人诞生便要毁灭世界。
他站在训练场,端着枪,他的面前是靶子。但大部分时候他不爱盯着靶子,他总是关注枪。他曾把手放在那冰冷的金属上,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堆零件组装成一柄武器。他曾无数次和冲动搏斗,不顾一切地想用那小巧的器械和生命中的暴君做一个了结。但他总是忍耐下来。不是拿着枪的人就是勇敢的。他对自己说。拿着枪的是暴力的施加者。而他永远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那时那树已经长得足够高了,尽管他已经忘记了它是从哪里来的。它的根系遍布他的皮肤下,堪堪能遮蔽住他。
他在奔跑。他的耳边是洪流奔腾般的轰鸣,而他的神经危险而兴奋地紧绷着。他才杀了一个人,他后知后觉地想,一个和他在同一个训练场待了几个月的人,虽然从来不怎么对付。没有确认击杀,但五万伏特的电压,应该死透了。他还从来没杀过人,但现在他的血液中奔涌着危险的冲动,那是猎犬冲进羊群中时冰冷的杀意。他不知道这让他成为了什么,考虑到对于生命的漠视是一个完美特工的良好品质,但不是一个拥有正常共情能力的人类的。
可他此刻不在乎他会成为什么。他只是发狠地想找到这之后的罪魁祸首,然后亲手送他去见上帝。
他扣动扳机。又是一条生命。他无意去数接下去还将有多少。他只感到身体里那棵庇护他的树哗啦啦抖动枝叶,开始飞速生长。
他站在酒馆的正门前,身后是惊慌失措的母亲以及继父与他的打手们。他静默地垂下眼,前所未有地对那个他曾试图打倒的人的谩骂感到如此心平气和。他回忆哈利曾经站在这里的样子,那个穿着西装、与酒馆格格不入的绅士从门上的玻璃观察身后那些乌合之众的茫然而轻蔑表情,脸上浮现出一个疏离而文雅的微笑。
他带着同样的笑意卡上门锁,缓慢而清晰地吐出那三个词语,那是哈利从头到尾教给他最重要的一课之一:你的出身并不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
伞柄挑起酒杯,他轻轻踏前一步。他学会了沉稳与警惕、学会了杀人也学会了要狠下心。他不再需要借助任何武器,曾经的暴君已经是他脚下的蝼蚁。那棵树终于长成了一片森林,可那个曾经年轻、鲜活、热情冲动、充满希望的艾格西被锁在森林中心。
最后他站在洛克茜家里的窗台上。他们两个各端着一只玻璃杯,俯视伦敦的夜景。洛克茜皱着眉头摇了摇杯子,对这种烈性酒感到有些不适应。
他们谈起课程,谈起各自和其它骑士的搭档经历,谈起接下来的任务。然后他谈起加拉哈德三天后的上任仪式。兰斯洛特的早已完成,但由于他的情况相当不合规章,在新任亚瑟选出后他们仍旧花了一段时间才商讨出了一个最终决定。但这个决定没有让他感到好一点,甚至让他感觉更糟了。
“他是不是必须要死?”艾格西问,声音低沉得像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只能杀死他?”
洛克茜看着他失魂落魄一样惨兮兮的样子。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她没觉得他可怜,反而突然窜起了一股无名火。
“如果你真的想为他做点什么的话,就站起来,我无意陪着你自怜自艾。”她怒气冲冲地说,不吐不快,“我不管你放不放得开他、能不能在你心里杀死他,你就算想假装他没死或者永远不相信他死了,我不在意。但你得他妈的站起来。你想让他的死不要白费,是吗?那就站起来,活下去。你要活得比谁都好,你才对得起他。”
他抬头看了看她,又转开目光,看向了屋子的正门口。他看上去不像转移视线,倒像是认认真真地在看着什么东西。洛克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除了光透过窗户投下门的阴影外,什么也没有看到。她怀疑他是不是出现什么奇怪的幻觉了,但他看上去并不悲伤,眼神也没有涣散,反而种清冷的克制和理智。“我会的。”他最后说,眼睛依然盯着门口,“总有一天。”
否则那棵树总有一天要让他不见天日。
***
艾格西再次见到了哈利·哈特,就在他一夜间失去一切、以为他已经彻底说服自己放手的时候。不能算完全完好无损,少了一只眼睛,大概还丢掉了一部分智商和记忆,但是还活着,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操。艾格西站在电脑屏幕前盯着那他看不太明白的脑部扫描图,感到很难调整自己的心情。
但他还是保持着人模狗样的站姿,一派镇定自若,接受着龙舌兰时不时投来的戏谑怪异的目光,看起来和十分钟前对着双面镜大喊大叫的那个谁判若两人,然而内心已经用脏话过了好几轮了,不带重复的那种。
见鬼的绅士礼仪。他想,这种时候还顾个屁绅士礼仪。他现在就想冲进去用各种方法让哈利见鬼的哈特想起来,揪着他的领子质问他怎么敢就这样把他拉进来又这样轻易地离开,让他他妈的毫无意义地悲痛了一整年,结果又在他终于要放下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怎么敢?
所以,当他最后端着那把枪对着小狗的时候,除了破罐破摔同归于尽的心态外,确实还有一种诡异的报复快感。他眨了眨眼,有一种现实颠倒的错乱感。他们终于把这一架吵完了,他仔细地观察哈利的神色变化时无意识地想,尽管现在这争吵真的没什么意义。因为显然,在他看见哈利露出那混乱又脆弱的表情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完全明白了在这位久经风雨、本该看淡生死的老特工心里,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射杀你的狗”这件事的。
就算他可以多么坚定而冠冕堂皇地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更高尚的事业服务并用这个道理去教育别人,但这始终是他一生都不能释怀的选择。他不肯放过自己,因为他依旧保存着三十年前那颗温和柔软的初心。它不断提醒着他那是一桩谋杀,不管是为了达成什么“伟大的目的”。
然后哈利在墙角站直了。他像是一只毫无防备的兔子突然穿戴起了满身盔甲,整个人被从里到外翻转过来,骨骼成了铠甲。他依旧抱着那只幼小的狗仔,沉静地叫出了艾格西的名字。
于是艾格西的现实在瞬间复位。蝴蝶不再飞舞,世界尘埃落定。谢天谢地,他在心里呼喊,谢天谢地,不管是耶稣基督还是圣母玛利亚。他深呼吸,然后逼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他猜测那大概比哭还难看。
接下去的大概十秒,他一片混乱的脑子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幸好在拥抱的时候他不用再保持着那样的笑容了。
很奇怪的事情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他确实没有不高兴,他激动得快哭了——没准这正解释了他莫名其妙的冲动:比起开怀大笑,他其实更想抱头痛哭一场。但事实是,他不能当着哈利的面抱头痛哭,而他确实刚刚才反应过来,他唯一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甚至肆无忌惮地哭泣的朋友,已经离他而去了。
***
或者他这结论下的有点草率。
“所以说,他们都还活着。”艾格西冷静地说。
“有一大半吧,是的。”梅林公事公办地回答,在心里准备好了承受艾格西极可能爆发的怒火。
这怒火如约而至:“你是在说,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妈的还活着,而你从头到尾都知道却不告诉我?”
“你知道程序。”梅林说,“当总部被摧毁的时候所有支部及内外勤将全部转入地下、保持静默,直到确认安全。他们需要保持死亡状态,而我们是分散注意力的诱饵——不过我确实没想到还有一个美国分部就是了。”
艾格西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好像在把某些话强行吞回去,考虑到梅林毕竟刚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哈利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略微皱眉,终究还是一言不发。
你本来可以提一下。艾格西在心里怒吼,至少给我个暗示——
但他深呼吸,还是把情绪全部塞了回去。“行吧。”他最后说,转头看向机舱外部。
而洛克茜的解释则具体得多。
“我当时在和你通话,记得吧?”她躺在病床上,蜷起受伤的左腿,“我看到了导弹先炸掉了别的地方,所以我实际上还有时间拉响警报并且从紧急通道滑进地下室,虽然我大概才降落一半的时候导弹就到了。现在这个情况纯属侥幸。”
艾格西于是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原来还有这么个“地下室”。什么地下室,那根本就是美国研制出核武器后早期的特工组织因为忧虑美苏冷战而做出的一个地下堡垒,据说设计初衷是防核爆炸的,当然也防得了导弹。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这个紧急预案还没有下线。
“然后呢?你就一直待在里面,直到危机解除有人把你挖出来?”
“哦,帕西瓦尔没过多久就把我们挖出来了。”洛克茜回答,“动用了一点家族力量,没有人知道,我们也没有敢联系其他人,只确认了柏林分部没有问题。我们不知道谁有问题,直到那个变态女人上了电视——然后你就知道了。”她耸了耸肩,“我们去查了查,就和你们联系上了。”
艾格西忍耐片刻,还是没有忍住。
“见了梅林的鬼。” 他说,“这个老混蛋。”
***
“你真不应该这么冲动地跑出来。”哈利说。他穿着睡袍还吊着一只手臂,但看起来竟然相当适应这个有一小半事情无法独自完成的状态。
“不,你没有破坏我平静的生活,谢谢。”艾格西拧好毛巾递给他,“这个矛盾已经存在了有一段时间了,我猜自从上次我临时飞到格陵兰支援洛克茜起就有点要爆发的趋势——而且说真的,这还不是我们的主要问题。”
“你应该回去和她当面说说清楚。”哈利建议道,“而不是待在我这里。”
“当提尔蒂开始用外交辞令和态度对待我的时候,说实话,我觉得最明智的举动还是让我们两个都冷静一下。”艾格西叹了口气,“我们能停止谈论我的婚姻生活了吗?”
哈利微微摊手,一副善解人意如你所愿的样子。但艾格西已经认识他这么些年了,深知面前这位老特工在无声无息地进攻这方面有着多么老道的手段。他有一段时间没和哈利这样“斗智斗勇”过了,但那根警觉的神经却先于他的思维,忠实地反应着他的身体记忆。
“我从没有机会亲自教你太多东西。”最后哈利终于开口了,在艾格西开始整理西装和领带的时候,“但你应该也了解我没有顾及私人感情的习惯。当年我把你从那块肮脏的地方找出来时,我看到了你的潜能。事到如今,如果说我真的有什么私心的话,艾格西,我有时会怀疑我把你拉进这团漩涡里究竟是不是为你好。我说过我想要报答你的父亲,但是我所做的一切可能只会害了他的儿子。”
艾格西停住了动作。他微微移开目光,通过衣橱边等身镜的反光看着哈利。在这些年间他所经历的所有事已经能让他完全理解哈利·哈特作为一个特工的所有行为甚至作为一个长者的大部分心态,他几乎原样走过了哈利也曾踏足的道路。他终于理解了哈利把枪口对准泡菜先生时痛苦的坚决,也能够理解为什么哈利默默关注了他十八年却从未露面,甚至在此刻,他也完全理解哈利话中至深的关切。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只感到了一阵不知缘由的怒火中烧。
“你是想对我说,”他缓慢地回答,“当我有机会全身而退的时候我就应该这么做,是不是?”
“我试过了。”他没有等哈利发表意见便干脆地说,“巧的是,就在刚才我发现我可能并不能做到。你觉得我走到这个地步是由于你的自私,是吗?这个不叫自私。你给过我选择。如果你非要说的话——我觉得在堪萨斯我强迫你想起来,那才叫自私。”
“那不一样。”
“这还真就差不多。”艾格西转过身直面他,“你确实在我无路可走的时候给了我一条路,当时我没太大选择。但现在,决定要不要走下去的只有我自己。你明白吗?不管是我父亲还是我,这都是我们自己选的。”
哈利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放弃了。艾格西看着他,感到那怒火消逝得就像来时一样无声而迅速,像一簇刚燃起一点点就被暴雨无情浇灭的小火苗。他几乎立刻就开始蔫了,好像他们站在泡菜先生的标本前吵架那次一样。
他微微摇头,感到这架怕是吵不起来的。“我在隔壁。”他有点没精打采地说,“如果你需要我的话。”
哈利目送他走出门去。
他小小赢了一局。之后艾格西独自坐在自己的床上时想,但他一点都不开心。
***
最终他还是对提尔蒂说出了他的决定。在整个冷战中他都在犹豫不决,事实上,直到他下飞机甚至走进他们的房间时,他依然没有作出决定。直到提尔蒂在他面前坐下,JB二世趴在她的脚边。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决定是什么。而说出它之后,他像卸下了一副枷锁一样轻松,尽管他为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而愧疚。
公主殿下听过了,便点一点头,冷静得不像话。
“狗狗得留下。”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它比你可爱多了。”
艾格西露出笑容。他感到提尔蒂回来了,完完整整的,不是那个因为他的蜜罐任务而颓丧到尝试毒品的提尔蒂,是那个在瓦伦丁的胁迫下挺直脊背、高傲地抬起下巴拒绝所有要挟的公主、人民承认并拥戴的未来的女王。这事实说起来让人感到失败,因为他回想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却恍然发现,只有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拥有最完整的人格和选择权力。
“我很抱歉。”艾格西说,“但我认为这对我们都是件好事。”
“你不必道歉。”提尔蒂抱起脚边的狗狗,“最开始的时候,我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爱上你。但如果和我结婚就意味着你要改变你的信念、放弃你的工作,那我爱上的那个人又会怎样呢?”
“但我想我还是欠你一个解释。”
“你是的。”
他迟疑了片刻,思考要怎么开头。“在你第一次见到我之前,我完全不是那样一个人。”他说,“你见到的是一个被塑造后的作品。你完全无法想象我之前是什么样的。有人一直在试图保护我,最后把我变成了一个足够好的人,现在他还在这么做。我只是……那是我的责任。我不应该让他承担我的该承担的东西,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他不可能保护我一辈子,我也不能忍受再次失去他,我做不到。”
提尔蒂点了点头,表情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但立刻又被她控制住了。“战场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是。”
“那么你还在等待什么呢?”她反问,“去战斗吧,我的骑士。现在我放你走了。去为你的国王出生入死、献上你忠诚的灵魂吧。”
艾格西轻笑出声,他打量她。“你没事吗?”
“这我说不准。”提尔蒂回答,“但我会没事的。”
艾格西朝她露出最后一个微笑,庄重地亲吻她的手背。“如果你有什么没法解决的麻烦,你知道你永远可以来找我。”
“这个承诺双方都适用。”提尔蒂说,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再见,艾格西。并且记住我,不是你从我身边走开的,是我允许你离开的。”
艾格西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是,我的殿下。”
人脑就是一个奇异的、无法解读的机制。人类拥有的天赐的奇迹。艾格西曾经是个冲动的小鬼,但他从很早就养成了自我剖析的习惯,因为在他的那个生长环境下,外界因素是没有什么好剖析的,他能改变的就只有自己。他习惯于自我分析,与自己的脑子对抗,这给了他无与伦比的自我超越的潜力。
但总有些东西是他的意识无法理解的,那来源于他的潜意识,他的大脑的自作主张。比如说童年对一个人深刻而无法改变的影响。比如说为什么同样环境成长起来的人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比如说,他无法理解一个只在他年幼时见过短暂一面的人究竟是怎么在他心中埋下一颗种子的。
再比如说,他爱着哈利·哈特。他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那到底算什么方面的爱,是对长者、对父亲、对师父,还是对一个与他完全平等的灵魂的,最重要的是,他忘记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对这件事的意识的。他猜测那是死亡带来的副作用之一——他的自我保护机制逼迫他不再想起创痛来源,像是幼年遭遇虐待的孩子在长大后会忘记创伤经历。他依旧爱着哈利,但他对此毫无意识。
显然洛克茜都比他清楚。在他下定决心与提尔蒂分开前他去找过洛克茜,试图从好友那里得到一点建议。那天他喝了点酒,她具体说了什么他其实有些记不太清了,但是有一句话他还记着。
“我会告诉你。有一天。当我觉得合适的那一天。”她说。当时她告诉艾格西他们都觉得他和哈利是一对,而艾格西简直无法想象地询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说她知道一些事。艾格西直觉自己也该知道,但他忘记了。
他面对着电脑屏幕坐了一会儿。私人飞机大概还有两分钟就能在跑道上待命了,他看了看表,点开了洛克茜的通讯频道。
他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心,但他还需要一个最后的见证与证明。
“我和提尔蒂分手了。我还有大概最多五分钟上飞机。所以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他开门见山地说,“你说过你会告诉我一些事,直到你觉得合适的那一天。”
“现在你觉得合适了吗?”
艾格西曾整晚沉默,手边放着一杯酒,电脑屏幕上全是存档的资料,而他戴着眼镜面对整面墙的报纸,按照上面的日期一个个寻找加拉哈德曾完成过的任务。这工作量巨大,但艾格西有时间也有耐心。他有无数个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供他挥霍,而他在这些时间中凝视哈利·哈特的灵魂。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开始时和任何人一样平淡无奇,终结时又比大部分人要干脆利落。半个世纪的时光中所有厚重的东西,他所有存在的意义、做出的成就、失去的生命、尘封的情义,都承载在那一小叠薄薄的纸上,风一吹就能飘散开去。
艾格西保留了它们很久,像是面对海啸时徒劳无功的挣扎和最后无谓的坚持。他保存着所有东西,好像有一天哈利还能重新出现在这栋房子里,朝他笑一笑或者把他们最后的那一架吵完。他不在意。只要能让哈利回来,他做任何事情都行。
但他什么都无法改变,死人也不能复生,在与最深切的悲痛之间的战斗中他输得一败涂地。在查阅完哈利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那个他曾亲眼目睹并且让哈利就此止步的任务,他看着屏幕上最后的记录,一边屏幕的突然漆黑、另一半屏幕最后定格在青蓝的天空,随着最后那微弱的一抖,再也没有变化过。
他没有像第一次看见时那样叫喊出来,尽管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尖叫。他只是坐在那里,僵硬而挺拔地坐着,面色坚硬。
他想起他所学习过的关于应激创伤和心理障碍的知识。许多人在最初会拒绝失去。他们自我欺骗,通过保留旧物从而制造出什么都没有改变的假象,不断给自己错误的暗示。但最终他们会遗忘。他知道在某一天他会被彻底击垮,也许是在一个孤独的夜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就能成为一块巨石,把他压在山下。
但那不是今天。他不是西西弗斯,所以他也不会允许它出现在将来的任何一天。在伦敦塔上空的无人机上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就算这感觉像是他要亲手再杀死哈利一次。
于是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开始揭下墙上的报纸。他从最中间的那一格撕起,那张恰好是他父亲死亡的那一次任务,他们之间所有渊源的起因。他从未有机会从哈利口中听到完整的故事,但他自己通过数据库中的任务记录拼凑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真相——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他彻底脱离了“哈利的后辈”这个自我定义。他不再是一个责任、一个历史遗留物,哈利不再是他坚不可摧的支撑世界的支柱。他学会了自己生存,可以用自己的手段去获得一切、了解一切,他不再需要保护与帮助,他离了谁都能活下去。
而一旦他决定要结束一切,便要在最开始的那一环切下第一刀。
那过程像一次死亡,伴随着一次新生。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在片片碎裂,伴随着泛黄纸张发出的脆响像蝴蝶一样坠落、死亡,但也有另一部分从灰烬中重新形成。从前让他不见天日的,现在成为他的铠甲;如今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的,将会成为他的利刃。
每一个夜晚,艾格西都用那刀刃杀死自己。但每一个新的清晨,他又借哈利·哈特的手塑造,以加拉哈德的名重生。
现在他站在暗黄的路灯下,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像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终于走到了家门前。他想起几年前哈利曾站在阳台上审视他,眼神冷而锐利;后来他自己也曾站在阳台上,在风中撒下一把灰烬。如今石板路尽头那栋白色小楼从废墟里重新升起,而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永恒的归处。他失去了太久,在鲜活的痛苦中他只记得要怎么去抵抗,以至于他自己都忘了那一部分在最开始其实并不属于自己;他的伤口存在了这么长时间,甚至已经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可他却忘了最初那简单的事实——那伤口是怎么来的。
但他已经想起来了。也许他还不晚。
艾格西站在门口时哈利刚卸下他的眼镜。他正猜测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敲开他的门,门廊监视器的窗口便弹了出来,艾格西站在门外,穿着他久违的连帽衫和牛仔裤,一副乖巧学生的打扮,还对着摄像头对他招手,一个戏谑的、毫不正式的德式敬礼。
哈利顿了片刻,才走下楼梯去给他开门。
“你是落了什么东西在伦敦吗?”哈利打开门问。
“不,我刚和梅林报道归队,亚瑟批准了,明天可能会有一个投票什么的,决定我要不要出任骑士。”艾格西耸了耸肩,“希望你能接受共享代号这件事?不然我就只能去跑后勤了。上帝作证,我觉得梅林绝对不会享受和我共事的。”
哈利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垂下眼,目光停在他手边的行李箱上。“洛克茜才把我赶出来了。”艾格西不急不忙地解释,“琢磨着没人收留我,只好来找你啦。”
哈利笑了一声,由着他胡扯。“如果要共享代号的话,梅林想精神分裂吗?一个频道两个加拉哈德?”
“他确实骂了我小混蛋来着。”艾格西满不在乎地哼哼道,“你真的不打算让我进去吗?”
他微微仰头看着哈利,笑意盈然,暖黄色的灯光照进那澄明的双眼中去。很多年前他捡回来的那只小奶狗现在长成了一匹狼,却还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面前,乖顺地要去蹭他的手,看见了他的笑容就仿佛是天大的幸事。
他总是拿他没有办法。
哈利轻叹了一声,伸手拿过艾格西的行李。
“我希望你别后悔进了这门。”他最后说,“我可没有洛克茜那么平易近人。”
艾格西吹了声口哨。
“绝不。”他回答。
END.
【二】他以为
哈利曾以为他的死亡会是悄无声息的。不会有任何影响、不会留下任何遗憾、不会造成任何损失。他知道艾格西已经准备好了,他也已经和梅林以及亚瑟达成了协定:虽然艾格西没有通过最后一关测试,但是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承担自己的责任。如果他们再次失去某个特工,艾格西将成为第一候选人。
这是他在走出教堂的大门就已经思考好了的。他已经猜测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而唯一的继承人问题也不再是问题。他的死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任何负面影响。
事实上,他一直到回归之后都还是这么想的。直到在飞往新加坡的飞机上,他和艾格西大吵了一架后年轻人气压低得仿佛一个行走的台风,而梅林在机舱里拦住他的去路。
“我们要谈谈。”他态度坚决。
“我以为我们已经就我的状态问题达成共识了?”
“不是你的。”梅林回答,“我是想问,你和艾格西吵架了?”
哈利揉了揉额头。“他有任何理由生我的气。”他说,“他也确实有理由认为我的脑子还不清醒。”
梅林斟酌了一下,委婉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就是因为我们的总部已经被人一锅端了吧?”
“是的,我知道。”艾格西还花了五分钟表达了对他的那些报纸和标本都没能保存下来的歉意。
“我们两个是唯一的幸存者。”梅林说,“然后他在裁缝店的废墟前看到了我。当时他一秒都没有耽误就对我举起枪,质问我是不是我做的。”
“啊。”哈利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看来他对这份职业适应得很成功。”
“对,他优秀得甚至超乎你的想象。”
“那是你还不太了解我的想象。我知道他能做到。”
梅林似乎使用了极大的控制力才恪守着绅士的原则,没有让自己翻白眼。“我的重点是,”他强调道,“他是一个合格的特工。在你缺席的这段时间,他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不知道你看出来多少,但在你回来之前,他的状态完全不是这样的。”
哈利困惑地眨了眨眼。“你是说,在我回来之后,他的警惕性下降了吗?”
“不。”梅林叹了口气,“老天,我是说,我们对他的训练让他拥有足够的警惕性去怀疑任何一个人。但是那不是你。你没注意到吗?就算你当着他的面杀了自己人,他都没有丝毫怀疑过你有没有问题。他宁可顺着你的思路去想那个可怜的家伙有没有问题,也不会去怀疑你。”
梅林顿了一会儿,而哈利安静而礼貌地等着他得出最终结论。“我不是说他有什么心理障碍,”梅林最后说道,“这段时间来他做的很好,但过得大概不怎么好。你知道他住着你的房子,但是却原样保留了你的几乎所有东西吗?我想你大概能猜到一些。多多少少,毕竟你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没通过那个测试,哈利。我们讨论过这个。他拒绝夺取无辜的生命,拒绝接受生命逝去,他总是在想怎么两全其美。这让他能做到我们都做不到甚至不会去想的事,但这也是他的弱点。所以我担心他现在的状态,考虑到他几乎已经失去了一切……”
梅林再一次停下了。哈利站在原地,慎重地思考着梅林所说的所有话。
“那么,”他缓缓问道,“你觉得我可以做什么?”
“去找他。和他谈谈。”梅林建议,“有些东西他永远不会告诉你,但也有些话他只会和你说。”
梅林为他让开路,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哈利对他颔首,像一柄利剑出鞘般挺直脊背,带着要上战场的庄重和肃穆向前走去。
“还有,”梅林在他身后补充,“你最好小心点自己。我不觉得他能再经历第二次看着你死。”
哈利的身影顿了顿。接着他把手放在门把上,推开门,没有再回头。
那是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他的死带来了一些他预料之外的东西。
但不管那是什么,当时他都没有时间去深究。后来他们回到了英国,梅林恢复了总部的数据库后给他传了一大堆资料,基本上是艾格西一年来的任务录像和报告,还有一些训练资料以及其它骑士对于新任加拉哈德的反馈。当时他和艾格西失礼地叨扰了安文夫人,一起同住在艾格西母亲的家里。外面下着小雨,艾格西在另一间屋里估计已经睡着了,而他坐在黑暗中一字不漏看完了所有资料。合上笔记本电脑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他又独自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楼下想给自己倒一杯酒。然而,在他轻轻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听见了枪支上膛的声音。
他立刻停下脚步。他以为已经睡着的艾格西端坐在沙发上,只穿着睡衣,但对着哈利的方向稳稳地端着手枪。他看上去就像一柄溅上了血的军刀,或者一尊满身戾气却被草率地放在了角落里的雕像。哈利十分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鉴于他从头到尾垂着眼,好像根本没看见任何人,只是凭本能在行动。
哈利平静地在原地站着。窗外一道闪电携着滚滚雷霆降临,在那片闪亮的电光中他看见艾格西转过脸,仿佛才意识到那里有个人。哈利看见了他暗色的瞳孔被照亮,也看见了那曾经澄澈懵懂的双眼中潜伏的大片阴影,那是狂风骤雨席卷的海面下栖息的利维坦,当它升起时,将淹没诸天神佛。
“艾格西。”他说。
艾格西抬头看他。有一瞬间哈利看见了他从未看见过的东西,此刻这个年轻人毫无保留地将它们展示了出来。他冷冽而警惕,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哈利突然意识到,虽然在白天的时候艾格西可以用专业的素质对一切都保持冷静,但他依旧只是个人。他不可能突然间变得绝对理智,接受所有失去也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容易。那些本该释放出来的情绪被他在无数个夜晚磨成了薄薄的刀刃,而他那样轻易地便将刀尖对准了自己。
接着那一瞬间眨眼消逝。哈利在心里叹了口气,而艾格西略显惊慌把枪扔到一边,伸手捏了捏鼻梁。
“我很抱歉。”年轻人带着真诚的歉意和一点紧张说,“我没看到你。”
“我吓到你了?”
“没有。”艾格西回答,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倦,“我猜我最近有点神经紧绷。”
哈利沉默片刻,思考着要不要和他谈谈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但最终他还是只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就和艾格西互道了晚安。
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但在之后的每一个雨夜里,当哈利安静地凝视黑暗时,他都能看到艾格西的眼睛。它们在黑暗中隐约若现,提醒着他发生了什么、他导致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哈利猜想艾格西以为自己瞒的很好。他没告诉过哈利他看到了教堂的全程,也没告诉他那之后他又独自经历了些什么。只有一次他看着他,还是同以往一样的热情与深切的眼神,对他说,“我想念你。”
艾格西的想法不无道理。鉴于其它骑士都已经阵亡,对于那些事还算了解的就只剩下梅林和洛克茜了。虽然他摸不准梅林会不会说什么,但洛克茜应该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不至于出卖他。
然而第一个“出卖”他的就是洛克茜。
但这件事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到洛克茜头上。面对着挚友最看重的长辈级人物而且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就算是闲聊,洛克茜也不敢当着这位顶着加拉哈德称号几十年的老前辈的面胡扯。
尤其是那些问题还都是出于关心。
“我不知道由我来告诉你这些合不合适,但既然你问起来了,呃。”洛克茜努力保持平稳的呼吸,“他刚继承你的代号那阵,梅林安排我们和所有其它骑士都组过队——你知道,新人入伍的惯例。他们每一个人都说,艾格西的整个状态和行为模式简直都和你一模一样。”
他们正穿着便服肩上搭着毛巾绕正在建造中的庄园慢跑热身,伦敦的清晨罕见地天气晴好。洛克茜重伤初愈,而哈利虽然代理着亚瑟的工作,却还在复建训练中,梅林正好把他们两个搭在一起进行恢复集训。
“他差不多算是我教出来的。”哈利的声音波澜不惊,对这个训练强度明显比洛克茜适应得多,“我对此并不感到非常惊讶。”
“我不是那个意思。”洛克茜摆了摆手,“我是说,他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你。当时帕西瓦尔有一次跟我问起过艾格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他整个任务下来就感觉他仿佛在和年轻时候的你搭班。”并且我相信他出于礼貌没有说出来的词应该是“毛骨悚然”。洛克茜在心里默默补充。
哈利点点头,却突然提起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情,“梅林说他在我出事后不久就找他揭发了亚瑟。“
“是的。"洛克茜回答,奇异地跟上了他的节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适应的速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他后来跟我说,他偷偷开了你的电脑,看到了全程。从教堂开始他就一直在看。我原来只是大概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听到他细致描述的时候……说实话,有点惊悚。”
“因为我杀了一整个教堂的无辜人吗?”哈利说,“情有可原。”
“不,不是那个。”洛克茜否认,”我的意思是,他虽然训练了很久,但还从来没经历过任何一次任务。瓦伦丁完全是临时的,我们都没有任何准备。我后来才知道他那天过得到底多混乱:他先是看了一场屠杀,还没反应过来又看到你被杀,然后他就变了一个人一样杀到总部自己干掉了亚瑟,又跟着梅林炸掉了地球上一半左右的富豪权贵、单枪匹马解决了瓦伦丁和他那个女杀手,最后和公主打了一炮作为结束。当时情况紧急,我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耶稣基督在上,在那天之前他甚至不愿意开枪杀一只狗。他从来没见过人死,更没杀过人,可他穿上那套西装的时候,他做得就像他曾无数次走上战场。”
“但他在之后几天表现得太正常,我们都没有把他的反应太当一回事。直到梅林派人去堪萨斯结果没找到你的遗体……”洛克茜顿了顿,“那天他和梅林大吵一架,坚持认为你可能没有死,拒绝接受你被认定死亡。他甚至拒绝接任加拉哈德的位置。”
哈利沉默了片刻,“但梅林说服他了。”
“梅林当然说服他了。”洛克茜苦笑,“你不在那段时间也就梅林偶尔还能说服他了。我不知道后来他们谈了什么,但是艾格西去了你的葬礼,表现得蛮平静的,还为你选了墓志铭。我们本来以为已经没事了,他已经接受现实了,结果那天晚上他就拎着一瓶威士忌敲开了我的门。那还是我第一次看他喝醉过,进门就开始哭,我给他吓得不行。第二天我们才发现他来的时候竟然眼镜录像传输都没关,好在梅林没在监控室,也没有看到。最后他拖着我去找梅林让他把那段视频记录给删了——请求你千万被告诉他你知道这件事。他十有八九已经把它放到了这辈子最丢人的黑历史那栏了。”
突如其来的沉默赶上了他们。哈利看上去陷入了不动声色的思考,而洛克茜回忆起那段对他们而言都不是太容易的时光。艾格西曾努力过要走出去,像所有人一样向前看。洛克茜能看出他在运用他对心理学知识的掌握以及应对创伤的经验进行自我调整,但这也是他们遇到过的最大的困难——一般来说,一切生物都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当什么东西带来痛苦时,大脑的本能会暗示他去遗忘,就像儿童应对悲伤的方法不只是哭泣,还有睡眠一样。那是一种潜意识的逃避,来自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艾格西不愿意忘记。他所有应对创伤的积极态度都是表象,是来自逻辑的一种行为,但他的情感则完全偏向另一方。他不仅不愿忘记,还顽固地抵抗自己的本能去记住一切。他留着哈利的所有东西,时刻提醒自己他都失去了什么,他害怕有一天会忘记。
老实说,洛克茜一度觉得这种执念已经深刻到了不健康的地步。再这样发展下去,他不是变成蝙蝠侠那样因为幼年丧失双亲而一生不愿释怀并决定将痛苦的力量放在正道上的人,就是变成完全相反的反社会心理变态。
她倒是不怎么担心艾格西会变成反社会变态,她只是觉得这种心态对艾格西来说太过折磨。痛苦不该是爱所带来的唯一附属品。
因此她发现此刻哈利看上去仿佛很难决定该报以什么样的表情时,她表示了十分的理解。洛克茜猜测以他的阅历来看,他应该多多少少能还原出整个故事的十之八九。
“梅林竟然没让他去做心理测评?”哈利问道。
“差点。但有一天他突然就正常了,在那年圣诞。我们两个喝了点酒,偷了一架直升机空降到伦敦塔,最后被梅林抓回去关禁闭罚加练。”洛克茜吐了吐舌头,露出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在路上的时候他和我说,他决定要放手了。在那之前他甚至一直不肯住进你的房子里——就是顺便一提,你知道他也养成了在墙上贴报纸的习惯吗?”
“不知道。”哈利轻微地叹了口气,“但梅林确实抱怨过他专挑坏习惯跟我学,比如说经常会议迟到。”
“他确实经常迟到。”洛克茜笑了一下,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回忆,“帕西瓦尔每次都说他是近墨者黑。”
他们完成了三圈环绕,开始朝训练场走。哈利于是把毛巾一甩,掐断了这场闲聊。
***
“我确实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说出这句话,”艾格西说,他挺直脊背,“有时候就算爱情也是不够的。”
哈利沉默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
……现在他光明正大地住着他的侧卧,和他出同样的任务、使用同样的代号,成功用混乱的称呼逼疯了大概一半的骑士,但还是淡定自若,一副恃宠而骄的样子。
哈利·哈特,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他对自己叹气道,你以为他恃的是谁的宠?
他又想起在某一次康复训练的末尾,洛克茜突然捡起之前闲聊的话题,“还有一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艾格西对我说了一些话。他告诉我那些话他曾想过有一天要对你说。我想也许还是让他自己说比较好。”
哈利点点头,他依旧平静而淡然,面上看不出心情。
“也许他永远都不会说了,以他的性格看。”洛克茜补充,“我不知道。”
哈利扣上腕表。
“我会等。”他简单地说。
END.
【三】他以为
梅林以为哈利一点都不喜欢小孩子。
虽然绅士精神已经渗入哈利的骨髓,但这和他手腕凌厉、为人有礼到近乎不近人情并且有时暴躁刻薄还缺乏耐心并没有关联性。相反,可能就是哈利在工作上的耐性太足了,才导致了他的耐心分配不均,分到人际交往上的就少得可怜了。而话说回来,和小孩子打交道这种需要十足的耐心才能搞定的事情,哈利实在是敬谢不敏。
因此,对于兰斯洛特刚当上爹的那段时间里他一有时间就和同期生甚至同事秀娃这种行为,加拉哈德一度感到无法理解并且有些崩溃。
显而易见,在那时候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这个孩子最终竟然会成为加拉哈德的责任。
***
加拉哈德一年四季常怀一颗毒舌的心,常摆一副冷漠而不失礼貌的脸。除非任务需要,否则他几乎都是用同一副扑克脸面对所有同事。所以,梅林对他现在这副表情可谓相当熟悉,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复杂情感流露了。而且还是有固定对象和固定频率的,大概每月一次,随着突发情况在两道三次波动,这还是他能看到的情况下。
“坐在那看着并不会让事情有任何变化。”梅林淡然地走过,“而且也并不会让你显得有多深沉。”
哈利用一种罕见的看智障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盖上了电脑。
“马上回来。”他简短地说。
***
“他长在那样一个家庭环境,他的父亲酗酒,他的同龄人吸毒。但他从没碰过那些东西。虽然他暂时无法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但他清楚地知道他永远不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哈利握着伞柄,平静地对梅林说道,“于是我就明白了。就算没有我,他也不会走错路。”
***
“你想让他走。”梅林烦躁不已又不可置信地说,“你希望他走。上帝,整清楚你的脑子,哈利,是你把他从那堆麻烦里挖来的,你花了那么多心思,现在你希望他把那些精力和训练全部扔掉,然后温顺地走进政治和婚姻?”
“这不是重点。艾格西拥有选择他人生的权力,这才是重点。”
“加拉哈德,你在发疯。”
“我们共事了这么多年,梅林。你知道我从未让我的私心影响我的决断。”哈利说,“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世界可以接受少一个加里·安文保护它。”
梅林叹了口气。
“是你在暂代亚瑟的工作。”他说,“如果你这么决定了,就这么做吧。我没有意见了。”
END.
【四】她以为
洛克茜坐在床上擦头发的时候顺手点开了手机。一个加密频道一直在狂闪提示,她一点进去就是一条通告新闻。
“瑞典亲王加里·安文逝世”
洛克茜正在严肃地思考艾格西什么时候死了,接着频道上就有一个人说出了她的心声。
高汶:我下午才和他一起回的总部???总不能是个假的吧??
天真的男孩们。洛克茜悲悯地想。
兰斯洛特:你真有想象力。
兰斯洛特:只是离婚了而已。
然后她退出了讨论,屏蔽了又一轮集体轰动炸裂。
自从和美国分部合并后,梅林在姜汁移交完工作前跟她合作搞出了一个跨越大西洋的独立加密网络,专门用来保持联络。而英国总部的圆桌骑士们除了有一个共同的工作频道专门处理任务事宜外,他们还私自搞了许许多多个私人频道——这些贵族后代和军校出身的特工们就像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高中生,偷偷开出一个独立的发言平台,肆无忌惮地吐槽舍友。
有一个频道比较特别。这个频道里讨论的所有东西都和特工加拉哈德有关。事实上,这个频道的日常就是:为加拉哈德们担忧。猜测他们什么时候能意识到“这他妈是爱情”。
每次洛克茜都想感慨现在的年轻人真开放。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加拉哈德二号相当爱加拉哈德一号,并且完全不是单箭头,反而双标得明目张胆。但也就仅限于此了,他们整天闲聊胡侃打趣他们为什么没在一起,开了个讨论频道叫“父慈子孝加拉哈德”(密码是“好想急死你”)专门吐槽组织中唯一一个两位一体的代号,甚至开了个盘赌他们什么时候能在一起,但是洛克茜十分怀疑有多少人是认真的。
有趣的在于,她的同事们都觉得她是最不可能当真的,毕竟她是现存特工中除梅林外认识那两个人最久的了,应该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尿性。但事实是,洛克茜觉得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真的相信他们相爱的。那种可以搞到一起去的爱情——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那强到她都不忍直视的保护欲和占有欲都不是爱情,可能就只能是恋父情结了。
还不如爱情。
但她同时也认为,见上帝的吧,他们是不可能会搞到一起去的。
原因很简单。你没有办法让两个万花丛中过坚定认为自己是直男的基佬意识到自己是基佬。尤其是在他们间隔着三十岁年龄差并且其中一个还结了婚的情况下。
这两个人可能这辈子都开不了窍了。洛克茜忧郁地想,觉得这种旁观吃狗粮但是发狗粮的当事人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发狗粮的感受实在不太好。
不同于其它尚还不明就里的同事们,洛克茜作为艾格西“闺蜜”的身份让她得以了解到许多其他人无权过问的事情。比如说,在半年前艾格西突然开始长时间呆在伦敦,他对同事是声称公主殿下十分支持他的工作,但早在那时,他和蒂尔达就已经和平分手了。只是顾及皇家颜面,让这场名存实亡的婚姻又延续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选了个万能方案:假死。
加里·安文亲王死了。加拉哈德永存。
而洛克茜会知道是因为艾格西回英国后联系的第一个人就是她。艾格西说和公主的分手是相当和平的。和平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但除此之外,艾格西似乎想要对这整个事情闭口不提,鉴于当洛克茜问起缘由的时候,他给出的那个简直像在扯淡。
“你们怎么突然就分居了?”当时洛克茜趴在床上噼里啪啦打字,闻言还有点诧异。
“因为,我想想,她已经是第三次质问我如果在哈利和她之间选一个我会选谁?”艾格西看上去几乎是自暴自弃,“拜托,这是能选的吗?别说是哈利,就算是她问你或者梅林,这都是不能选的吧。”
“哦,”洛克茜冷静地说,“那我觉得你应该琢磨一下为什么她问的就是哈利而不是我和梅林。”
“拜托,”艾格西崩溃地说,“我们约会的时候我还住在哈利的房子里并且以为他死了。提尔蒂不太了解你们是谁,但有可能不知道他吗?”
洛克茜怜悯地摇头,“让和你结婚一年的姑娘吃一个你父辈人的醋,你也是没谁了。最开始你到底怎么追到她的?”
“快放过我吧。”艾格西欲哭无泪,“我要去投奔你了,并不是很想让哈利知道这事。我都能想象到他的反应,肯定是给我一番高谈阔论关于绅士让女孩子伤心是件多么失礼的事情。他说教起来的时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于是艾格西下了飞机把行李往洛克茜那儿一扔,两人就再一次去了老地方。在哈利被认定死亡那段时间里他们在那小酒馆里消磨掉了相当多负面情绪,这地方就好像那瓶祖传的只有在特工死亡时才会拿出来喝的酒,只不过他们是一出现情绪方面的问题就约好老地方见面,然后努力自行解决掉以免被梅林安排去做心理咨询。
结果一杯酒下肚后,艾格西就开始收不住话匣子了。
“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分歧很大。但爱情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两个人一起去解决一些问题。我总要试一试。结果果然是这样,”艾格西长长地叹了口气,“爱情使人盲目啊。”
“我倒觉得爱情给人勇气。”洛克茜说,“你看,它让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人类群体最伟大最无私的发明,就是允许另一个人与你完全不同的个体参与你的生命、给予他权力去改变你的生活习惯、与他分享你的一切,并且把它法律化。这叫做婚姻,亲爱的。你应该感到十分幸运。”
“但是,问题是,”艾格西强调,“我们的分歧实在是太不可调和了。真的不是有爱就能解决一切的。她的身世让她习惯于世界围着她转,而我致力于让世界不绕着任何人转,我不觉得我能为了任何人改变我是谁。我现在感到我们的婚姻能维持一年都已经是个奇迹。这条鸿沟实在太大了,简直好比马和驴之间隔着生殖隔离。”
“呕,”洛克茜翻了个白眼,“你这比喻真是精彩绝伦。”
艾格西把酒杯往桌上一戳,愁眉苦脸道,“你觉得我们还能怎么办?”
洛克茜揪了揪头发,“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连婚都没结过。”
“你将心比心一下呗。”
“那我觉得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你最好还是在同事里面挑个人共度一生。起码不会出现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问题。”
“认真点好吗?看在我还给你送过我妈自己做的小甜饼的份上?”艾格西哀怨地说。
“好吧。”洛克茜拍了拍额头,“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对中国文化特别痴迷。有段时间他天天捧着一本书看,叫什么我忘了。但是他说了一段那本书里的话我还记得,大概是说情至深处可以让活人甘愿死,让死人能复生,如果不能做到的,都是用情不够深。”
“感觉你在说哈利,我是说死人复生那部分。”艾格西开始满嘴跑火车,“我是不是要去找他学学经验什么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可别是个傻子吧。”洛克茜差点笑喷,相当清楚他里喝醉还差得很远,只是单纯的借喝酒来胡说八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用情够深的话,不用我说你都愿意为她妥协的。但是既然你不愿意,你就只能找另一条路了。我觉得你家公主殿下说得对,艾格西。有舍必有得。是时候该决定你是选她还是选哈利了,你总不能一直拖着。”
“你是说让我找个同事拖拍吗?”艾格西嗤笑一声,“你说我找你怎么样?”
“滚蛋。”洛克茜毫不客气地在他脑门上呼了一巴掌,“找你的哈利去。我不想夺人所爱。”
艾格西愣了片刻。“哪来的夺人所爱?”
“啊,我不知道要怎么委婉地告诉你这个事实。”洛克茜冷漠地说,“你和哈利在大部分同事眼里基本上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是好像就你俩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艾格西一口酒喷出来,瞬间清醒了。“你逗我呢?!?”他脱口而出,既不可思议又哭笑不得,“为什么你们都知道我已婚了还这么觉得?”
洛克茜没回答他,而艾格西冷静了一下,突然感到有点崩溃,“等等?!别告诉我你也这么觉得?”
我可能比他们更这么觉得。洛克茜在心里默默说,只留给艾格西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发生了什么?”艾格西看出了她玩笑下的认真,皱起眉问,“洛,你为什么也会这么想?”
洛克茜叹了口气。因为你亲口对我说过啊,小男孩。她想。
“我会告诉你。有一天。当我觉得合适的那一天。”她最后说道,“但那不是现在。”
艾格西看起来目瞪口呆。洛克茜不怪他,能这么久没意识到自己爱着一个人这个问题已经完全证明了他脑子确实有哪里缺根筋,很值得惊讶。
***
“我们以正义的名义自居,但谁给的我们权力把生命放在天平上衡量?”
“我觉得我会说,像你这样内心细腻的小男孩不适合干这行。”
“别这么说,我们都有过这样的心理阶段。一棒子打死可不太好,你看哈利现在就做的很漂亮。”
“哈利·哈特?认真的吗,艾格西?你是我们中唯一一个觉得他脾气好的,这也就算了。但他那种行事作风简洁狂暴的,你确定‘内心细腻’这个词真的适合他?”
“那是你没见过鳞翅昆虫教授,洛克茜。他年轻的时候可绝对比我纯良。”
***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呢?
洛克茜想,也许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只是她最好的朋友喝醉了酒,终于对她敞开心扉,做到了在清醒的时候绝对做不出的事情,最后又像生理避害一样将它完全忘记了——而洛克茜并不责怪他。她知道在艾格西拥有着怎样混乱悲惨的人生,他看上去无坚不摧,但她知道他能承受的极点在哪里。在那时候,对他而言,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自己眼看着死去的人确实太过痛苦。
艾格西问她:“你觉得我这样正常吗?爱上一个像我父亲一样的人?”
洛克茜思考片刻。“我觉得这取决于你。”
“什么意思?”
“我爱你。”
“……什么?”
“给你举个现场案例。我爱你。但是我可以选择我要把它变成哪方面的感情。我可以把它变成友情也可以把它变成爱情,或者我也可以把你当成一个兄弟或战友一样的存在。我可以跟你调情,但是你我都知道我们不是真的在谈恋爱。你可以对很多人存在好感,他们都有可能是潜在的伴侣,但你也可以控制那些好感,给它们分类、让它们往不同的方向发展,有时候你能控制,有时候你不能——这种时候应该就是爱情了。就好像你一辈子可以遇见很多你爱的人,但最后你会选择一个度过一生。你可以说你没有爱过别人吗?不。但最终的爱情只有一份,它就有这样的排他性,那就是你要做的选择。你可以选择提尔蒂,你也可以选择哈利——虽然那可能意味着你要孤独终老了。”
“哇哦。”艾格西花了一点时间理解,然后慢慢说,“这好像有点疯。”
“是吗?可我觉得我现在超理智。”洛克茜评论道,“可能是酒精带来的错觉。”
“这么说我也可以选你。”艾格西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但这让他看上去相当单纯,“我也爱你。”
“不,我拒绝。”洛克茜大笑出声,“下辈子吧。也许我们会在同一所高中遇到,我会找到你,然后把你抢走,不管是从奇怪的哈利叔叔那里还是从公主殿下那里。”
“为什么不是我把你抢走?”艾格西抗议,“你看上去会是女神级别的人物。如果你是返校舞会上的皇后,我就要邀请你跳第一支舞,让其它的男孩女孩们默默嫉妒。”
“再轰轰烈烈恋爱几周,然后轰轰烈烈分手?”
艾格西笑得简直喘不上气。“说实话,你背着你家人偷偷幻想这种毫不淑女的叛逆行为有多久了?”
“蛮久了,从我接触第一本青春言情小说开始吧。你知道,吸血鬼日记和暮光之城那类的东西。少男少女对美好学生时代幻想的起点。”洛克茜摊了摊手,捏着嗓子学起了吸血鬼的腔调,“‘我都126岁了,竟然还要参加返校舞会’。”
艾格西一副要憋笑憋到猝死当场的样子。他们起码调整了五分钟表情,直到他们听见上空传来直升机的声音,闪亮得能刺瞎人眼的探照灯打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变成了一出滑稽剧舞台上两个忘词的演员。
“哦,狗屎。”艾格西喃喃道。
“梅林的头发啊。”洛克茜感叹道,“他动作这么快的吗?”
然后两个人又开始狂笑,直升机降落的气流将他们的头发吹得不成样子,活像两个神经病。洛克茜不得不在巨大的噪音中用喊叫的方式说话,“所以说,你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我猜!”艾格西抹了把眼睛吼回去,尽管他觉得这真不是个好的谈天场合,但这应该也不是整个晚上最疯的事情,“我该试试放手了。”
***
“你记得那个圣诞吗?我们在总部过的第一个圣诞。”
“我们喝高了然后偷了总部自动驾驶的无人机空降伦敦塔最后被梅林遥控回了基地那次?恐怕我只记得接下来三个月的时间我们都是在停职惩罚训练中度过的了。”
“就是那次。那天你告诉我你爱他,也告诉我你准备放手了。当时我祝福了你和提尔蒂,因为你看上去是真的想开始一段稳定的关系,不管是为了逃避过去还是为了迎接未来。更何况之后你看起来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我还能怎么和你说呢?”
艾格西张了张口,看上去像是在认真思考一头撞死在桌子上的可能性。洛克茜又可怜又好笑地看着他。“你怎么想?”她问。
艾格西发出一声呻吟,“我觉得我就像个智障。”
“很高兴我们终于就这一问题打成了共识。”洛克茜不为所动地说,“值得庆贺。”
艾格西于是真的一头撞在键盘上。“现在我想起我们关于返校舞会之类的讨论了。”他生无可恋地说。
***
三个月后一个平静的晚上,艾格西敲开了洛克茜的房门。洛克茜看见他之后惊讶了片刻,然后给了他一个拥抱。“欢迎回来。”她说。
接着她看见了艾格西身边的行李箱,摇摇头道,“不,亲爱的,虽然见到你我很开心,但是我并不打算再次收留你了。你得找你的家长去。”
艾格西嗤笑出声。“这可真是体贴,但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他说,“只是顺路来送你点礼物。你知道,感谢你的感情建议。”
“呃,那我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失败的婚姻咨询了?”洛克茜耸肩,“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礼物。”
在他走后她狐疑地检查了包裹,在确定了不是什么邮递炸弹之后把包装拆开,看见了一本布封封皮的中文书。
她翻开来粗略扫了扫,用自己有限的汉语言知识勉强识别出这不是普通的中文,应该是古汉语。
她站在在原地茫然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给她送这种东西。直到她翻到尾页,看见一张漂亮的贺卡,上面用龙飞凤舞的书写体写了一段话。
“找到你说的原文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十分感谢你的帮助,送你本原著拜读参悟。”
洛克茜捏着贺卡感到了一丝哭笑不得,也同时感到了尘埃落定般的安然。她曾看着一颗幼芽从最卑微的泥土里长出来,最后见证它长成参天大树。她曾以为多年前那一场野火之后,这棵树已经不会再开出花朵了,但多年之后,这棵树终于在迟来的春雨中开花结果。
你迟到了许多年,可我依旧为你的到来而欢欣。
最后她还是笑了出来,翻出纸笔回了一张贺卡:“亲爱的蛋蛋:下次送姑娘礼物的时候,建议送一点人能看懂的。为什么到现在你的社交技巧还是这样糟糕到令人发指。”
她把贺卡装进信封,把地址直接写到了哈利的住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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